第二百一十九章

    仲光启觉得自己快死了。

    岁月与记忆像握不住的水,    从他掌心无知无觉流走,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不记得自己在哪,    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    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那些痛苦与绝望像深深刻在骨头上的疤,    哪怕血肉愈合了、皮肤完好无损了,    也仍然在身体的最深处,永远连绵不息地疼着。

    仲光启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他彻底闭眼的一日,    但当梵音悠悠唱起,他慢慢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出现天空光辉的明霞,    浩大的剑势像从天铺来的幕布,    笼罩住整座壮阔的玄天之山。

    那一刻,    仲光启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想,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感到痛苦,    却又期待,他心口流淌着不忍心的血,又有无法言喻的迎接解脱的欢喜。

    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    艰难地站起来,    慢慢拿起身边的刀,    慢慢往外走去。

    仲光启没能走到山门,因为那远道而来的不速客已经登堂入室,    一袭白衣,    身无华饰,    素身从容站在正殿前,    负手望着他。

    玄天宗的长老们挨挨错错在周围,    气氛僵硬而古怪,却没有谁敢上前去拦

    ——曾经的沧澜第一人,现在又化了神,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谁也没见过化神,甚至无法想象化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他们不怕死,也害怕江无涯一怒之下对整个玄天宗做出什么事来。

    只有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才会把江无涯当成个温和的长辈,他们却是亲眼见过,那把曾经的太上忘川剑下淌过多少滚热的血。

    仲光启也见过。

    但刀宗总要有人不能退的,所以他缓缓开口,用刀割沙哑的嗓音:“大尊——”

    “仲光启。”

    江无涯却淡淡打断他:“你看看,我身边站的是谁。”

    仲光启目光移过去,看见僵硬如石雕的元景烁,和他身边,如松柏挺拔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清眉寒目,眼瞳漆黑疏冷,薄唇冷冷抿着,可即使这样的面无表情,也掩不住俊秀柔和的脸廓。

    “……”

    仲光启怔怔看着晏凌,眼眶无知无觉湿润。

    奇怪的嘶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他的手在颤抖,那把曾经大杀四方的重刀在他手中一起颤抖,几乎掉下来。

    他已经握不住刀了。

    一个握不住刀的刀客,他的性命已经没有意义。

    空白的躯壳还站在这里,可那个真正的重刀刀主仲光启,早已经死了。

    “所以,你欲如何?”

    一道苍老枯寒的声音缓缓从后面响起

    江无涯目光缓缓掠过如傀儡空壳的仲光启,隔着所有人,淡淡望着那被簇拥着缓缓走来的佝偻人影。

    所有人骤然一惊,连忙看过去,顿如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仓惶欣喜道:“宗主来了。”“宗主!”

    全衡子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

    这是一个无比苍老的老者,一重重的褶皱像刀刻的沟壑烙在他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眼瞳已经斑白不清,在这样一座盛名累累的刀宗里,他却拄着拐杖,像凡间田头最平凡的老人,可他走过的地方,所有玄天宗的长老纷纷低头恭顺又依赖地让出一条路来。

    全衡子,玄天宗宗主。

    他太老了,早已经不管事了,玄天宗诸多内务尽数由长老们共同商议处置,他曾经一度就像凡间个年迈的老头,看着子孙绕膝,颐养天年,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岁月到来。

    但当护持山门的长老神色仓惶扑进来的时候,全衡子就知道,那注定是他的奢望。

    全衡子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已经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强硬而冷酷,有着刀一样的气势,他没有看全身颤抖的仲光启一眼,只是看了看晏凌,然后冷冷看向江无涯,粗哑地一字一句:“江无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仅剩的敢直呼江无涯名姓的人。

    江无涯淡淡一笑,对他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如果可以,他本并不想与这位曾经的长辈走到这一步,但可惜,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过的事,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当年事如何,一笔陈年烂账,事到如今,我无意干涉。”

    江无涯指着仿佛僵成石雕的晏凌与元景烁,平静说:“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剑阁首徒,一个是玄天首徒,天赋卓绝,心性诚烈,是禀承天意的大气运者,更是沧澜未来肱骨栋梁,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了他们的路,害他们走向歧途,干脆就把他们来过来,将这桩恩怨断个干净,一一说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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