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容若在“饮水词歌·素菜馆”小院落的拱桥上喂鱼,刘管事过来,告知他宛姑娘来了。容若闻讯高兴,便搁下鱼饲料往“一双人”雅室走去。
有鱼摆尾,弹起池面点点浪,浪湿衣摆,他亦是欣然,只觉得是添了些生动和乐趣。
双手推开门页,容若朝里面的人雅道:“我见宛卿,心自生暖。宛卿见我,是否亦然?”
沈宛上前,用温情的江南语侬道:“我想公子,愿意相近相守,一世留在京华陪伴公子。可是却要如实告知公子,我要回江南去,跟师傅一起。”
容若一怔,懵然许久,才问:“宛卿要走?”
像是“为什么要远离我”、“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伤情之语,他问不出口。长久以来的家庭教养,不允许他在与人别离之际有大起大落的情绪。
“我跟师傅都是汉人,师傅还是心存大明遗志的士人,师傅判断:当下局面越往后发展,越是不利于文人,就像是公子你一直在潜移默化地保护读书人一样,也是怕康熙皇帝忽然转变‘满汉之策’,将气撒在文人们身上吧?所以师傅才决定带我一起回江南避风头。”
听沈宛这般说,容若的一颗温柔心猛疼起来。
云辞因为不满皇上,随禹画师一同登船出海而去。宛卿也是因为不满皇上,选择跟师傅归江南离我而去。
——我纳兰容若,这一辈子,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试问皇上,你除了自私地占拥我的前程和冲动地施展抱负,到底给予过我什么?你所谓的君恩,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纳兰容若布局,然后自己也陷进去、不顾一切地去杀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吗?
像是鳌拜、十二名前明士人、太医院院使,那些人会咒骂我、暗算我、不治我,难道皇上你就没有责任吗?
皇上你专断独行,已经在无形之中将我缘遇的女子都一一逼离了大清和京师你知道吗?是不是我越孤独、身边可以倾诉心事的人越少,皇上你就越满意?
容若转身,站立窗边,对着那棵盆栽的金桂树伤恨道:“宛卿无错,我说不出挽留宛卿的理由。是我纳兰性德无能、无能啊……”
沈宛走过去,从身后揽住容若,道:“不许公子这么说,公子能做的、能付出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广,公子自责,疼在我心。”
睫毛微颤,眼帘半垂,容若半低着头。
今日的心情,已从相见一瞬的期待转变为见后两心共痛的无计可施。
走回桌子边的圆凳坐下,容若双手握着一杯暖茶。
“宛卿这次告别,着实是匆忙,让我没有准备,我只能以词相赠。”
沈宛拿来笔墨纸砚,站在容若身侧。
“我为公子磨墨,公子安心构思就好。这一日,我都陪着公子,晚上再启程离京。”
容若方拿起笔,又失重般瞧见笔从自己的手中滑落,好似心力支撑不住千万词情落墨一般。
三次如此,三次笔滑墨溅,染袖透纸浸心。
无奈情悲,无奈倾诉衷肠,自叹寻愁揽伤。
“终究是提不起笔。”容若强作一笑,“我把词念给你听。”
“公子念吧!”沈宛跟容若换坐,“我来写。”
《一辞隔·屏花应自嫌寥落》
屏花应自嫌寥落,伶仃点窗明。影疏人前,欠数枝著纸,恨笔重,指未灵。
不道相别心苦,言语简,叶凋零。去时忍看秋波泪,烟迷愁乱寄天星。江南莲蕊,思君否?迎风颦颦。
幸得容若不是至情至性之人,至情至真足矣。
前者多有剧烈言辞与动作,一番话语和拉扯,下来不过是服从现状,喧闹过后的平静,挽留过后的放手,不过是人生的一瞬记忆,久而久之定会因为“与人无别”而淡忘。
后者始终掩伤于心,不愿说多余的话,不愿有多举的劝,他就这般归错于己,试图用独特的方式来慢慢回疗自身和自身在乎的人。
那种方式,叫做:言简有尽,都付饮水词歌笔墨收;温润有度,如玉相别无需摩擦染尘。
——沈宛是这么想的。
*
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容若问她:“宛卿你说,江南好在哪里?”
沈宛道:“小桥流水人家,曲轻声软飞花,文章亭台多发,红妆玲珑有加。”
“日后我要是随皇上南巡,你建议我去看江南的哪些风景?我是陪臣不是重臣,不必时时在侧,能有自己的空闲时间。”
“在斜阳之下登上小楼,听远处悠扬的玉笛声,莫问横塘旧游,便是最好的意境。”
“我听说,汉人的男女之情里面,有‘女吹笛,男吹叶’之典,讲的是:笛传佳音,叶生悔。后来就引申为:男子出远门